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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移居岸上的水上人家

引言

 

我們會從兩個角度切入,理解漁光村居民的生活。本文會從香港仔漁民的歷史文化,理解他們的社群生活。另一篇文章會從建築設計,理解居民的生活空間。

 

一、香港的水上人家

 

香港的岸上人常常統稱水上居民為「蜑家人」。這個稱呼非常古老,北宋太宗時期 (930至1007年)經已出現 [1]。「蜑」字在古漢語中被用作「蠻族」的名稱 [2],帶有貶義,故「蜑家人」帶歧視涵義,水上人對此非常反感 [3],故本文使用時會加上引號,並主要使用「水上人」或「水面人」這個廣受認同的稱呼。 

 

水上人對世界的理解,與岸上人截然不同,在日常用語中可見端倪。岸上人指示前進,用語是「直去」;而水上人的說法是「搖前一些」——這是舊式船隻的移動方式,以「搖櫓」為基礎。老一輩的人, 因「瓶」與「平」同音,引伸聯想為「平安」,因而視打破瓶子為不平安的兆頭,為了抵消,岸上人會說「落地開花 富貴榮華」,而水上人就會說「歲歲平」,意即「年年歲歲都平安」,因他們在海上沒有「落地」這個觀念 [4]。

 

水上人以船隻為營生工具,多數人捕魚為業,也有少數人在不同的沿海城市之間轉售貨物謀生。每個家庭住在各自的船上,船艙中有間隔,類似陸上房屋。因「坐埋同一條船」的生活形式,水上人家庭通常非常團結,有很強的集體意識。以前的水上人,四海為家,船隻視乎天氣變化、魚群遷徙路線或方便補給的岸邊,按情況而遷移。艇停泊在何處,就居住在何處。

 

按不同的捕魚方式,水上人有不同的生活形式。有些漁民在近岸作業,在夜間用燈光吸引魚群,以稱為「罟」的魚網圍捕。這種作業方式,使他們與陸地的關係較親近,每天工作完畢,都會把艇停泊岸邊休息,但可作業的漁場範圍相對細小、漁獲種類和數量亦有限。一些更富冒險精神、追求高回報的漁民,會選擇出遠洋海域捕魚。尤其在1950至60年代,電動化漁船普及,漁船的馬力及續行力提升,可作業的範圍大幅增加。這種遠洋捕魚的生活比近岸作業更艱難,除了要面對變幻莫測的天氣,還要時刻提防海盜的威脅。

 

以海為家的水上人,與香港很早就結緣。根據1841年5月15日《香港政府憲報》記載的數據,香港島上共有16條村莊,共7,450人,其中艇上居民有2,000人 [5]。不少水上人幾代之前已在香港水域活動,先人也葬在岸上。他們多是環繞珠江三角洲沿岸與南中國海域活動的漁民,衣著和習俗各異其趣,並使用不同的語言。「蜑家人」一詞,雖然在日常生活中統稱水上居民時使用,但有時是專門指涉能說廣東話的水上人。說潮州話或福建話的稱為「鶴佬」。少數說客家話或是上海話的,就稱為客家人 [6]。不過,水上人通常都不重視所謂的籍貫,水上獨有的生活方式,更深刻地塑造了他們的身份認同。

 

二、香港仔作為水上人家的聚居之處

 

慣於在陸上生活的人,認知的地圖是以陸地為中心展開的,所以認為香港仔「交通不便、位置偏遠」。以水上人的目光來看,香港仔北邊有香港島的太平山,南邊有鴨脷洲的玉桂山,受兩道天然屏障保護,是理想的避風港。宏觀地看,地理上三面環海,面向南中國海廣闊無垠的大漁場:近岸的蒲台島以南水域適合以「罟仔」或「單拖」,即一艘漁船拖行一個漁網;遠一點的廣東省外海適合「雙拖」,即兩艘漁船拖行一個大漁網大量捕漁,因此,不同作業方式的漁民都聚集在香港仔 [7]。

 

英殖時代,漁業穩定發展,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日軍對香港漁業造成沉重打擊。戰後於1945年10月,港府為復興漁業發展,在香港仔設立了漁類批發市場和漁類統營處,集中管理漁獲買賣。漁類統營處從買賣中抽佣獲利,賺得的金錢全數撥作低息貸款,給漁民改良漁船設備之用,或者再投資給漁業配套的建設。香港仔對岸的鴨脷洲,則專注發展造船業及其他船務維修服務,亦令這個古老漁港吸引更多水上人作為根據地。

 

另一邊廂,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漁民不能像過去般自由出入中國水域,而必須向政府申請,且每日有人數限額。在中國水域捕魚賺得的金錢,必須在當地使用,不能帶走現金。這些都是驅使水上人聚集在香港沿岸水域的因素。

 

1960年代,香港漁業發展接近顛峰,香港仔是全港規模最大的港口,其次是筲箕灣、長洲、青山及油麻地 [8]。在政府年報的統計中,1960年,全港漁船共10,400艘,漁民人數約86,000人 [9],當中漁民佔了香港仔人口的90% [10],是名副其實的漁民社會。

 

三、水上社會與陸上社會的關係變遷

 

傳統社會以農為本,統治者重視農業發展及農民的生活,沒有規管或保護水上人,甚至歧視水上人。古代水上人也自覺不屬於陸上社會,安於不受為政者管轄的自由狀態。水上社會與陸上社會也有交往,而交往的主因是他們在生活上相互依賴。捕魚為生的水上人不能自給自足,會到沿岸城市的市集擺賣,以漁獲換取食水、米飯及其他必需品;岸上人也因水上人的勞動得享各種海產佳餚。

 

以上所述的社會狀況,到了1940年代的香港,變化不大,岸上人多視水上人為目不識丁、沒有文化的人。太平洋戰爭前,香港的水上人很少走入市區。當時的警察如果看到水上人在市區活動,會用警棍趕他們回艇上 [11]。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多數水上人目不識丁——根據1961年政府普查,63.3%男性水上人從未就學,而女性則高達90.2% [12]——但他們有豐富的海上知識和生活智慧,亦有抒發感情的藝術創作,如漁歌或鹹水嘆,口耳相傳,一代傳一代。受惠於這種傳承方式,水上人的記憶力和背誦能力普遍比岸上人高。從王惠玲和羅家輝所記錄的口述歷史中,我們可以讀到漁民對水上生活巨細靡遺的描繪 [13]。

 

戰後糧食短缺,水上人作為糧食生產者,社會地位得以提升 [14]。很多漁民開始認同自己是香港社會的持份者,組織漁民合作社,為漁民社群向政府積極發聲,爭取應有的福利 [15],與戰前刻意與陸上社會疏離的水上人,心態大幅轉變。

 

從外國旅客的視角看,漁民社群不單是香港社會的重要成員,更是香港的魅力所在。香港仔的漁港是旅客必到景點。1957年,香港旅遊發展局成立之際,選用了漁船作為機構的標誌,直至如今。漁港景色與漁民文化,與香港其他工商業繁榮的市中心區段大異其趣 [16],構成香港多元城市面貌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四、漁光村:香港仔漁民社群融入陸上生活的里程碑

 

因著水上居民與陸上居民的關係改變,多了水上人願意遷到陸上居住。而擁有一個陸上的穩定居所,對水上人也有很多好處。遠洋作業的漁民,可以把不便跟漁船遠行外海的家庭成員,例如長者、病者、懷孕婦女或小孩等,留在靠岸生活。

 

漁民社群遷入陸上房屋,過程漫長。漁光村落成前,南區沒有公共房屋,只有少數富裕的水上人有能力搬入唐樓。其餘的水上人,在覓得穩定居所前都住在過渡性房屋,如靠岸的住家艇 [17]、水邊搭建的棚仔,或岸上搭建的寮屋。這些房屋結構不堅固,每逢夏季颱風或暴雨之際,因避風塘及岸上避難所空間有限,生命及財產受到威脅。

 

1960年6月,颱風瑪麗襲港,風災在沿岸造成很大破壞,事件令社會上多了一群人關注水上人的福祉 [18]。同年,房協將香港仔第一個廉租屋村命名為漁光村,成為岸上漁民的安樂窩。這個被譽為名字最美的廉租屋村 [19],共有五座樓宇,分別名為白沙、順風、海港、靜海及海鷗,每個名字都是漁民眼中的美好事物。1962年底,漁光村第一期落成,香港仔岸上人口16,690人,船上人口27,479人,鄰近的鴨脷洲人口8,692人 [20]。略去自成一格的鴨脷洲社群,香港仔區約44,169人口中,漁光村提供1,110個單位,能容納7,077人居住,即是當區人口的約六分之一。實際上,漁光村容納的人口遠超此數,因當時房協將小孩算作「半個人」。

 

不得不提的是,當時申請搬入漁光村的門檻頗高。水上人吳燦曾申請入住漁光村,但房屋經理說漁船是資產,要求他變賣漁船才批淮申請,使他卻步 [21]。因此,搬入漁光村的水上人,只能是受雇於船主的漁民,或是變賣漁船轉到岸上工作的人。

 

1966年,漁光村兩期全部單位已入伙。同年底,政府擬將香港仔涌尾艇戶區一帶海灣填海造地,要求百多戶水上人家搬走。政府指令這些艇戶到石排灣閒置山地自行搭建木屋,而沒有安置他們上樓。有艇戶表示希望入住漁光村,卻遭政府人員指不合資格 [22]。這件事間接印證漁光村當時已成為香港仔居民共同承認的美好居所。

 

五、融入陸上生活的水上人家

 

當水上人移居陸上,亦意識到讓子女接受教育、在常規學校讀書的重要性。從前居無定所的水上人,難以給予子女穩定上課的機會。遷入漁光村的這一代水上人,其子女多數從小就接受教育,不少更是入讀村內的漁光幼稚園。

 

1965至1973年間,日本歷史學家可兒弘明在香港中文大學研究香港水上社會的歷史,接近與漁光村落成及入伙年代(1962至1965年)。他曾訪問一個搬入陸上生活的水上人家族,四代共59人,其中只有年紀較大的4人從事捕漁業,年輕一輩多投身當時急速發展的工商業,遠離海上的生活 [23]。我們的訪問也印證了這一點,接受了教育的漁民子女,大都沒有繼承祖業。

 

最主要的原因是海上生活既艱苦又危險,隨著香港經濟轉型及穩定發展,從事漁業的利潤與其他行業相比之下偏低。除了少數愛好海洋和享受從事捕魚業的人,大多選擇其他安穩的職業營生。從人文關懷的角度設想,水上人及子女在陸上安居樂業實屬美事;但從文化傳承的角度設想,香港歷史悠久的水上社會逐漸消逝,未免感到可惜。

 

六、香港仔漁光村保留的社群傳統

 

在區外人眼中交通不便和位置偏遠的香港仔乃至漁光村,受惠於此「地利」,都市化速度較慢,保存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小型經濟圈:區內小店林立,居民毋須外出港島市中心,就能在附近購買到所有日用品,非常方便;各行各業的舊式老店仍能以傳統方式營生,未被大集團全面取代。這個小型的經濟圈,有助他們建立社群的凝聚力,保存了較多的傳統文化和生活形態。

 

海上生活險象環生,為求心安,水上人普遍熱衷於敬拜神明,並且十分講究禮節。根據房協1963年的記載 [24],有些漁民入伙漁光村時,依足習俗和禮儀:一位入住七樓單位的婆婆,入伙時邀請了一位祭司同行吹角及響鑼,帶同祭品巡遊樓梯三次。每一巡都在家門前獻上祭品給祖宗和神明。香港仔漁民傳統的敬拜對象,皆是神話傳說中保護漁民、掌管海上氣候變化的神明,包括天后、譚公,還有其他地區較少有的朱大仙 [25]。

 

漁光村居民中包括不少說潮州話的鶴佬人,十分重視盂蘭節的儀式。在舊報紙上可見,每逢農曆七月初七至初九,漁光村與石排灣村的街坊都會合作舉辦大型潮式盂蘭勝會,誦經超幽,邀來潮劇團,又派贈平安米給附近的窮人,至今不斷 [26]。

 

端午節龍舟競渡更是香港仔社群年度盛事。香港仔龍舟競渡大賽至今已有百多年歷史,據說是本港最早舉行賽龍舟的地點,比西貢、沙田及赤柱更歷史悠久。漁民平日飄揚四海,但每逢端午節,都會在香港仔和鴨脷洲聚首一堂。

 

至今,龍舟競渡的主辦單位仍是香港仔居民,特別是漁民社群。他們義務籌備活動,年復一年的延續百年傳統:「漁港風味濃郁的賽道,賽道一旁被觀賞賽事的漁民圍著,熱烈為健兒打氣,以及海濱長廊搭上竹棚,保留最原始的觀眾坐席,也成為一年一度老街坊聚腳的聯誼活動。」[27]

 

結語

 

漁光村見證了舊有水上社會的消逝,水上人與岸上人關係的變遷,以及香港仔漁民移居陸上的歷程。然而,這群遠離了海上生活的社群,依舊以水上人為自己的身份認知,以自己的文化自豪。從香港仔居民每年踴躍籌辦的傳統節慶活動,可見他們是一個努力延續文化生命、充滿活力的社群。

 

 

【註腳】

[1] 樂史,太平寰宇記, 卷一百五十七,嶺南道一,新㑹縣  (四庫全書本)

[2] 常璩,華陽國志,卷一,巴志

[3] 王惠玲,羅家輝,記憶景觀--香港仔漁民口述歷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 pp.46

[4] 可兒弘明,香港の水上居民-中国社会史の断面-,岩波書店,1970,pp.3-4

[5] 危丁明,仙蹤佛跡:香港民間信仰百年,三聯出版社,2019,pp.115

[6] 同上, pp.58

[7] 王惠玲,羅家輝,記憶景觀--香港仔漁民口述歷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pp.100

[8] Hiroaki Kani, A General Survey of the Boat People in Hong Kong, Southeast Asia Studies Section, New Asia Research Institute,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1967. (Monograph series; no. 5).『香港艇家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学‧東南亞研究専刊之五)

[9] Hong Kong 1960 - Report for the year 1960, Hong Kong : Government Printer, 1960, pp.100

[10]  “香港仔- 從漁港至工業區”,香港歷史與社會網站,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計劃

     http://hkhiso.itsc.cuhk.edu.hk/history/node/3779

[11] 王惠玲,羅家輝,記憶景觀--香港仔漁民口述歷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 pp.69

[12] 同上, pp.34

[13] 王惠玲,羅家輝,記憶景觀--香港仔漁民口述歷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

[14] 可兒弘明,香港の水上居民-中国社会史の断面-,岩波書店,1970,pp.33

[15] 王惠玲,羅家輝,記憶景觀--香港仔漁民口述歷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 pp.70

[16] Lam, Fung Ki Selina, Experience the Vanishing Lives : Fisherina Aberdeen,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Graduate School, Division of Architecture, 1999, pp.4

[17] 「住家艇」是專為居住而建的艇。但並非只有「住家艇」才是用作住宅的船隻。以前他們沒有分工作的船及居住的船,不同種類的漁船都可以是他們的家。

[18] Hong Kong Housing Society Annual Report, 1960, pp.22

[19] 香港工商日報, 1962-12-06

[20] Hong Kong Housing Society Annual Report, 1962, pp.14

[21] 王惠玲,羅家輝,記憶景觀--香港仔漁民口述歷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pp.268

[22] 大公報, 1966-11-20

[23] 可兒弘明,香港の水上居民-中国社会史の断面-,岩波書店,1970,pp.169-170

[24] Hong Kong Housing Society Annual Report, 1963, pp.15

[25] 黎志邦,《從前有個香港仔》,香港人,2018

[26] 香港潮人盂蘭勝會小冊子,香港潮屬社團總會,2014, pp.11

[27] 香港仔龍舟競渡大賽委員會Facebook主頁https://www.facebook.com/aberdeendragonbo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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