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日記
未來故事 永續香港|Sustainable Future, Hong Kong Ta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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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
2016年5月10日
同話香港仔:南區生活變奏

同話香港仔:

一如筲箕灣、長洲等漁民港灣,香港仔與鴨脷洲渾然天成的海岸衍生了蓬勃的捕漁相關工業。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仔,魚市場、船排廠、漁具店林立,捕漁產業鏈讓當時香港仔九成漁民人口養家餬口。上世紀五十年代,氣泵尚未普及,漁利泰、全記、福生、廣寒宮、太白五艘海鮮船囊括了新鮮漁獲的供應;斥資三千萬的珍寶海鮮舫於1976年竣工,開展了海角皇宮、太白、珍寶三國鼎立的十年光景。這之間便是香港仔漁業的光輝歲月。

漁民上岸及轉型的故事,與香港仔海岸變遷環環相扣。專研口述歷史的王惠玲博士指出,我們慣從陸上居民的角度看待香港,忽略了海上居民的角度:「海上文化是香港不可或缺的部分。在陸上居住的人叫漁民做『蜑家人』,當中有野蠻、粗野的含意;事實上,漁民文化一直流傳,經營一艘漁船就如經營一間工廠、公司般,要顧及生產力和利潤。」

上岸香港仔:

要了解今天的香港仔,需要從海岸變遷開始,了解水上人上岸的前世今生。我們可以從漁民的故事中感覺到歷史、地貌、記憶緊密交織。生於漁民家庭的鄭寶珠,便清晰勾勒出一個不屬於這時代的平凡:「我在漁民家庭長大,當時我們一家住在船屋,與親戚、堂兄弟姊妹圍住一起,大家可謂一呼百應。涌尾、香港仔是伴隨我成長的地方。小時候會用半小時由涌尾,經過『十五間』,再沿香港仔大道,走路到田灣上學;閒時習慣與兄弟姊妹過橋再上岸,走到對面香港工業學院足球場玩耍,這就是當時的娛樂。」

涌尾即黃竹坑明渠昔日與香港仔海灣的相交點,鄰近今天香港仔工業學校。童年景觀的消失是移山填海時勢使然。1963年的涌尾明渠工程影響了千餘家艇戶共11,000人。涌尾海岸線的變遷見證香港仔工業化及漁民上岸的高峰。政府陸續推行徙置及廉租屋政策:漁光邨、田灣新區、石排灣新區、華富邨相繼落成。涌尾艇戶被分批遷往田灣邨及石排灣邨;較富有的漁民則選擇「兩棲」生活,自購物業,入住香港仔中心等新落成的私家樓。

上岸的決定除了是順應時勢,亦帶有生意轉型的考量。我們另一位受訪者周其仲出生水上家庭,其家父早年曾經「做傍船」,來往陽江、福建一帶水域。「傍船」即海上保鑣,類近陸上的鏢局生意,負責保護船隻來往,免受海盜騷擾。四九年以後,周氏舉家南遷香港,周父叮囑周其仲兄長樹立榜樣,「一定要做好生意」。周氏兄弟於六十年代經營雪艇,後來轉型油渣艇,為香港仔漁船提供補給。七十年代水上生意式微,周氏兄弟偶然涉足房地產,介紹相熟的漁船客買賣地產。周其仲憶述,1979年落成的香港仔中心,是繼美孚及太古城之後的樓花炒賣戰場(周其仲的經歷與普查數字吻合:香港仔私人樓宇買賣宗數從1976年的361宗急升至1979年的2,275宗)。周氏兄弟憑其水上漁民網絡,趕上地產發展的頭班車,自此紮根香港仔,經營二手買賣。

屋邨香港仔:

搜尋香港旅遊發展局網頁的「歷史」欄目,看到這麼一句話:「這裡會告訴您香港由一個小漁村發展成為國際都會的故事」。彷彿幾代人的繁盛與落空都被「發展」二字輕輕帶過。今天的香港仔,是過去五十年工業發展及海岸線向外延伸的結果。由於地勢窄長,戰後香港仔的發展一直以海岸線為主軸,很多盛極一時的社區生態都因為填海發展而變質。及至八十年代,南中國海沿岸漁業發展蓬勃,進一步將香港仔的原生產業(如:布廠灣兩岸的造船業)淘空。香港仔素有「小香港」或「元香港」之稱,重溯香港仔從漁業、工業、住屋乃至地產項目的發展軌跡,我們彷彿看到今天香港裹足不前的端倪。

口述故事可以做的是:補白、拾遺、重溯。香港仔人口從1961年的三萬餘人大幅攀升到1971年的十一萬人,漁民上岸對照的不是「國際都會」,而是往昔屋邨仔女的叛逆與自由。曾居住華富邨的盧燕筠及黃竹坑邨的許偉強不約而同懷念往日相連、開揚的公屋空間。許偉強懷念黃竹坑邨一至十座全部打通;每當黑幫流氓曬馬打架,鄰居小販水凈鵝飛。舊日情懷背後是一張萬象森羅的社區關係網。

當年港英政府為吸引市民入住,拍攝《華富新邨》宣傳片(1968年),以海景陽台種花澆水為招徠。華富邨是香港第一個以市鎮形式規劃的屋邨:遊樂場、冰室、菜市場、銀行等庶民空間伴隨幾代人成長。盧燕筠對華富邨的嚮往亦躍然紙上:「華富邨對我來說是一個『天神邨』,給我和平、與世無爭的感覺,所有日常生活、衣食住行都可在邨內解決。屋邨四面八方,當時每座之間不用密碼鎖出入都可互通,就像穿梭多條秘道一樣。以前我去街市有幾條路可揀,有幾條捷徑其他人不知道,可以穿過某棟大樓再按電梯,方便得多。」

近年華富邨被納入整體重建計劃及《鐵路發展策略》,新一輪發展如箭在弦。被標榜為「地鐵2.0」的南港島綫(東段)預計年底開通。「網絡2.0」尚且強調虛擬社區的參與,「地鐵2.0」卻延續地產發展的舊路。我們訪問過的街坊,有對區內與日俱增的遊客表示擔憂、有對地鐵通車表示雀躍、有的更認為改變無可避免。曾經家住鴨脷洲木屋的鄭惠玲,則害怕發展帶來的景觀失憶:「兒時來鴨脷洲的車較少,主要娛樂都留在大街,記得街頭有間明珠戲院,家姐帶我們睇戲就會一張票帶七個人。我們利用螢幕前的大片空間,攤在地上睇。小時候覺得鴨脷洲好大,搭電船仔落船行到洪聖廟一路走到街尾都有好野食,條路好遠。但現在的鴨脷洲大街是『一眼望哂』。眼見香港仔、鴨脷洲變了很多,我覺得自己只是個過客。」

浮家泛宅,曾經用以形容漁民漂泊流動的生活。但浮泛的家宅,套入今天香港的社區景觀,卻是詭異又適切。重拾香港仔故事,不是為了讚頌舊日的美好,而是希望從上一個年代的社區變奏,釐清於下一個年頭生活的線索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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