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嘉穎
#1
下午一時零五分。
教西史的神父見鐘聲響起後同學根本漫不經心,唯有草草解釋題目後便離開課室。坐在第二排的學生春仔緊隨其後,並不是要向教師請教什麼,畢竟春仔即是算不上穎悟絕人,也有點小聰明,自傲的他從來不是不恥下問的人。何況這是歷史科,所有事情的答案都一早寫好。春仔只是要趕回家,吃媽媽準備的午飯。
扣除因那個總是侃侃而談的神父而耗掉的五分鐘,春仔還有75分鐘。
春仔是香港華仁書院的學生,自1969年入讀計起,已經第六個年頭了。春仔並不是孤傲不群的那種勤學書生,他也想輕輕鬆鬆地與好友爬兩口飯,便到球場渾灑汗水。只是這個年代的學生,凡是住得近學校的,父母為了省個錢,很多都要子女午膳時間回家吃飯。午間踢球,不在春仔的選項之中。
烈日當空,春仔經過球場,有群學弟已在練球。那年世界盃由西德贏得冠軍,春仔沒有特別鍾愛的球隊,他只是區區一名閒時會看日本動畫《足球健將》的中學生,誰勝誰負都不會令他特別雀躍。當然由西德奪冠,也不是什麼出其不意的事。大概15年後,東西德統一,才更令春仔意外。
春仔飢腸轆轆,沿著斜坡提步跑到校門,有一剎,他想走到對面聖若瑟小學外等5號或10號巴士,省點腳力。畢竟由皇后大道東的華仁書院走回渣甸街的家,於九月的中午時分絕不是一件輕鬆事。但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巴士月票,就此作罷。
為什麼每天來回兩次灣仔及銅鑼灣的春仔居然沒有購買巴士月票?一程巴士收兩毫,一日使費八毫,一個月上學20日,一個月開支便是16大元。春仔中一時買過一張巴士月票,五塊錢。春仔算過,自己絕對有能力回本,但班次疏落,難以預計時間,還不如自己一雙腳。而且月票要在北角購買,雖不至跋山涉水,但北角不是銅鑼灣人的生活圈,故對春仔來說不算方便。如是者,春仔一行便是六年。由中一至中六,每個中午時間都急急巴巴的趕回家。
#2
春仔沿皇后大道東走,1974年的灣仔沒有天橋或行人隧道,只有一條汽車優先的行人輔助線,靠人車守禮。春仔穿著純白恤衫、灰色西褲,即使左胸口袋扣著的只是如尾指指甲般大的校徽襟章,大家都能一眼識出眼前的是華仁仔,春仔唯有安分守己,乖乖的等待馬路較少車時才橫過。
由華仁書院走回家,需約20分鐘。沿著皇后大道東向銅鑼灣方向走,大多是唐樓,其中左轉街口依山直上的是司徒拔道。不,不是司徒拔道,該說是史塔士道,那路是根據第16任港督史塔士 (Stubbs) 而命名,唯後來被嫌讀音不雅,才易名為司徒拔道。
司徒拔道的半山是香港開埠前已存在的地帶,依山而建的都是豪宅。其中要數最著名的是禧廬,曾在國際知名的電影中出現,包括1955年上映的《江湖客》。禧廬後來轉手,易名為「景賢里」,更在2008年被列為古蹟,此乃後話,不述。
春仔沒有機會涉足銅山金穴的半山區,唯獨數次下課踢球時,同學大腳一揮,把球踢出學校,皮球沿著斜坡向司徒拔道滾,春仔躡手躡腳的攀過鐵絲網,在司徒拔道斜坡的草叢間拾回皮球。
皇后大道東與司徒拔道交界有一座錫克廟,潔白的拱形頂部在唐樓堆中格外起眼。19世紀時,印巴籍的錫克教徒為英軍服役,後隨軍來到香港,便於司徒拔道口建立聚會的地方。春仔雖是天主教徒,但得知寺廟曾在二戰時兩次遭炮火破壞,還是有點難過。幸好經過復修重建,依然能繼續服務教徒。
#3
春仔繼續往前走,沿摩利臣山道走回家是一條漫漫長路。如春仔出生在1874,早一個世紀,站在摩利臣山道看到的會是寶靈頓運河。運河長又窄,彎彎曲曲,形似鵝頸,所以當時華人取名鵝頸澗。沿自聶高信山和渣甸山的溪流,經黃泥涌谷及銅鑼灣流入維多利亞港。運河兩岸種滿榕樹,河道內滿布魚群,吸引不少人前來遊覽垂釣。春仔想著已聞到鳥語花香。當時英政府大概也喜歡如此詩情畫意,故為了方便市民往來河堤兩岸,特意在鵝頸澗上築起一條行車橋,並稱為「鵝頸橋」。這道風景後來大有名堂,成為香港八景之一——「鵝澗榕蔭」,盛極一時。
或許是因為這個滿載書香的畫面,比起寶靈頓,春仔比較喜歡鵝頸澗這個名字。
不過,春仔小時候所見的鵝頸澗只是條約一條行車線闊度的明渠。取代鵝頸橋的是堅拿道行車天橋,堅拿道東、西亦成為了銅鑼灣及灣仔交界的街道。Canal Canal,堅拿堅拿,歷史的脈絡最後只藏於一條街道名稱之中。過河拆橋,鵝頸橋的橋亦當然消失了。唯一至今仍然存在的,就只剩下「鵝頸橋」這個名字,幽美的環境最後成為打小人勝地。
沿禮頓道走,一馬路之隔是松竹樓,算是在華仁仔同學之中比較有名的酒樓。食物很好吃嗎?春仔不知道。兩大元一個午飯,有點貴,春仔不捨得要自己餘下一個月都節衣縮食。春仔也不會問同學松竹樓有何珍饈百味,反正大家都醉翁之意不在酒——跨過半個灣仔來吃飯,只為了與松竹樓常客——聖保祿學校的女生碰半面。說是碰半面,皆因華仁仔找到位置坐好、點餐,開始進食之際,女校同學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同學解釋,那是因為聖保祿學校的午膳時間比華仁書院早。春仔暗忖,到底是男、女校之間有潛規則,讓午膳時間錯開,令街道不至混亂,還是春仔那群聰慧之中帶點狡黠的同學嚇走了女生呢?
#4
沿禮頓道向左轉,走到波斯富街——對春仔而言乃銅鑼灣及灣仔之界,代表回家的路程已完成一半。快有午飯吃了,雖然應該只是昨夜的冷飯。
走入銅鑼灣核心地帶,位於波斯富街與霎東街交界,充滿西式歌劇院建築風格的利舞臺映入眼簾。利舞臺以法國和意大利式歌劇院的設計為藍本,建築物以大理石建成,有一圓拱形頂部,夠西化了吧?但同時又以金箔髹上九條金龍裝飾,正門同樣用金箔寫出「利舞臺」三個大字,兩層舞臺分別有「丹鳳朝陽」和「二龍爭珠」雕刻。如此中西合璧,刻劃出當時社會的微妙氣氛。
話說回來,利舞臺是當時香港最豪華的表演場地。春仔記得中一那年,突然被召到校長室,春仔不明所以,屏氣懾息地叩校長室門,誰知校長只是想處理春仔小學六年級時獲得的獎學金,順道勉勵他。及後,校長慢騰騰遞出一張換票證送給春仔,正是利舞臺的。這張換票證促使春仔第一次走進利舞臺,在頂樓看了一齣關於古羅馬的電影。後來,春仔才知道戲飛的由來,原來是鄰班利同學的母親送出的。不過,後來春仔沒有經常去利舞臺的戲院,始終幫襯渣甸街的京華戲院更方便,價格也相宜一點,七毫至個幾一張飛,視乎選前座或後座。
春仔一路走,沿路有一卡卡墨綠色的電車相伴。它們跟春仔一樣,趕回家休息。由波斯富街轉入霎東街,是電車廠。羅素街電車廠、霎東街電車廠、銅鑼灣電車廠,每個人叫法都不同。電車廠接駁一條弧形電車軌,每當電車日入而息,深宵回廠時聲音便顯得特別刺耳,對附近居民是一場噪音之災。20多年後,電車廠重建為時代廣場,地面的公共空間常有年輕人作街頭音樂表演,叮叮聲響不再,但音樂盛宴繼續散落四周。
#5
春仔沒有往電車廠方向走,與電車分道揚鑣,叮叮聲漸行漸遠。從利園山道轉入啟超道,是春仔主觀認為回家之路最漫長及難行的一段。不知是否因為利園山道從前是一座山丘,即使夷山近50年,這個曾名為東角山的地帶,令餓著肚子走了15分鐘路的春仔有種錯覺自己在往上斜走。亦可能是因為啟超道左方是地盤,塵土飛揚,令春仔頓生悶意。地盤工人正動工興建興利中心,幾年後,將會有一所日資公司——三越百貨進駐,成為銅鑼灣重要地標之一。春仔當刻只感受到汗水令背脊和白襯衣融為一體,並未發現自己即將見證銅鑼灣由一個充滿生活日常的地方,逐步變成香港購物天堂的心臟地帶。
避過飛砂走石,春仔便達渣甸坊。百多年前,英資怡和洋行在今糖街以北、東角一帶設立糖廠,附近街道便相繼以與怡和洋行有關的名稱去命名。而渣甸街的名稱源自怡和洋行創辦人William Jardine。渣甸街英文街名稱為 Jardine Bazaar - 市集,而非 Road 或 Street,是因為渣甸街發展初期聚集不少水手及小販以墟市形式售賣貨品。至六、七十年代,愈來愈多小販聚集銅鑼灣大小街道上擺賣。港英政府著手整頓市容,將小販逐漸遷移到接連的渣甸坊。有好些人難以分辨渣甸坊及渣甸街,更誇張的是搞亂以上兩者及渣甸山。故有同學曾誤以為春仔住在渣甸山豪宅,三餐望著維多利亞港魚翅撈飯,君臨天下。
#6
渣甸街熱鬧非常。古人七步成詩,居於渣甸街的春仔則七步添得生活百貨。春仔所住的唐樓地面七步之內已有間士多及辦館,由柴米油鹽醬醋茶至文具貼紙都能輕鬆買到。對春仔而言,士多的貨實惠些,而辦館賣的貨則高級點。小小的分野,讓街坊生意的競爭之中保留一點客氣。街上另有賣藤的店,又有間叫四喜堂的中藥舖,也有賣碗碟瓷器等中式餐具的。當然少不了服務行業,修鞋、理髮店。雖說是店,但實則很多都只是在冷巷中生霸幾尺空間,位置相當有限,所以很多店都會在街道上放些檯檯凳凳或貨架作擴充,街坊喧喧嚷嚷,絡繹不絕。每逢渣甸坊那間崇蘭中學放學時間,更是人如潮湧。
渣甸街街尾有座燈籠洲街市,樓高四層,1963年啟用,為當時全港最高的街市建築,窗戶採幾何線條的設計,排列整齊,毫不花巧,跟利舞臺那種又中又西的宮廷風恰好相反。如此均衡、簡約的風格,是香港相當盛行之現代主義建築。而燈籠洲之名,是以建成時銅鑼灣海岸對出的小島燈籠洲(政府稱為奇力島)命名。後來政府興建紅磡海底隧道,將銅鑼灣填海至燈籠洲,兩島雙望之景不再。
渣甸街吃的東西也很多,都是些街坊食館,譬如燒味店、豆腐店、麵粉店。堂食或外帶任君選擇。也有間兩間米舖,生意興隆,年終無休。說起食,六、七十年代的家庭,不問富裕貧困,都用柴火或炭煮食。在渣甸街賣炭的已有三間,其中一間在渣甸街橫巷。橫巷賣炭翁由六十年代初有三個伙記,人來客往,到八十年代因煤油爐出現取代了燒柴、炭的傳統爐具,大部分賣柴炭店苟然殘存,主要客源只剩酒樓燒肉部。當然,在這段世界急速成長的日子,被淘汰之物又豈止柴炭,大多事物根本來不及被懷緬已煙消雲散。
#7
春仔一家住在渣甸街其中一棟唐樓四樓,上層便是天台,有另一戶人居住。據春仔的老爸說,他們是從糖街搬過來的,不過那是春仔二、三歲的事,所以自春仔記憶所及,他們一家一直都住在渣甸街。起初,這約400尺的單位住了三戶人,以板為間,各家租一間房。基本上,碌架床就是這個家的本體,下層住了爸爸媽媽,上層是春仔和二哥,大哥則在閣仔睡覺,閣仔從何而來?從前的唐樓樓底高,廁所上方尚有位置,就上蓋一塊板,放條樓梯在旁上落,便成一個空間。春仔阿妹則和婆婆睡在冷巷的碌架床,床尾便是鄰居家的床。左鄰右里同是狹縫求生,出出入入互相體諒。後來,鄰居兩戶人都遷出。自春仔中二起,這個單位就只剩下他們一家。板間房亦重新劃過,爸媽一房,兩個哥哥一房,阿妹則住閣仔。春仔做了多年廳長,用木椅托起長木板,朝行晚拆。雖是硬板,但習慣了就好,晚晚酣然入夢。
春仔一時二十五分回到家,見媽媽已在準備餸菜,不便打擾,當務之急還是開電視。在熒幕前左扭右扭,從麗的電視播的《鐵甲萬能俠》轉台到無綫看《足球健將》。這套《足球健將》可算是七十年代細路的回憶,電視台一點播完,三四點又播。在百無聊賴的日子,一日可能將同一集看兩三次。五分鐘後,媽媽端出香噴噴的午餐,是昨晚留起的半尾紅衫魚,也有飯、菜,好一個典型的家常便飯。春仔如飢似渴,只花六、七分鐘便把飯菜全吞入肚。
春仔還是有點餓,突起想起鄰班同學馬克。饒有生意頭腦的馬克曾向家人表示帶回學校的三文治份量太小,不足以應付青春期發育,他家人自始便每天準備幾個豐富的三文治讓馬克帶回校,希望兒子快高長大。然而每到小息及午飯,馬克總會嬉皮笑臉地向同學兜售家人準備的三文治,賺點零錢。當然,春仔沒有幫襯過,如果會花得起這些零錢,一開始就不會養成回家食飯的習慣吧。
春仔與媽媽閒聊半句,不經不覺已過二時,克己守時的春仔自小已是緊張大師,眼見可能遲到,急急腳穿上返學鞋準備回程。從窗外望出去萬里無雲,為免因跑上華仁書院汗流浹背,春仔決定花一毛錢令自己享受一下。
#8
沿渣甸街走出軒尼詩道,有近十人站在路中心。春仔猜電車快要到了,便步履如飛的走到車站。
電車緩緩到站,車尾駁著一架單層拖卡。早兩年前,車票仍按車卡分為不同等級:電車上層及拖卡為頭等,車費為兩毛;電車下層則為次等,車費減半,盛惠一毛。但拖卡又嘈吵又顛簸,反應不算好,後來整卡電車改為劃一收費。春仔上車後,把車資交給身穿白色制服,揹着肩帶式車票打孔機的售票員。售票員便從一筒車券撕出車票,打孔後給春仔。在特別節日,電車公司會發行節慶車票,例如農曆新年的車票會印上大字「CNY (Chinese New Year)」。
電車悠然前行。春仔在云云酒樓大招牌之中看到加德士油站,便知電車要由軒尼詩道轉入莊士敦道,於是在巴路士街路口急忙下車。沿巴路士街到活道,中間經過交加里,春仔想起舊同學黃仔。黃仔一家住在街口轉角一棟四層高唐樓,與春仔不同的是,整棟物業是黃仔一家自住,亦沒有租出。地面那層放了一張兵乒球桌,放學後,春仔和同學常會到那一較高下。不過自中四起,學校就不再見黃仔蹤影,不知是移民或是轉校。這個年代沒有鋪天蓋地的網絡,大家都只有家用電話,跟朋友失聯對中、小學生哥來說可謂司空見慣。
從活道到華仁書院,需走聖若瑟小學旁的一條長樓梯,與其愈爬愈累,春仔選擇速戰速決。急步走呀走,回到學校才二時十八分,還有兩分鐘就響校鐘,時間剛剛好,春仔自鳴得意。在球場匯合揮汗成雨的同學後,施施然行步回課室。
#9
二時二十五分,中史課教師徐徐步入課室。一天聽勻中、西歷史課,從春秋戰國講到工業革命,難怪春仔感度日如年。春仔有過人記憶,閒時又愛閱讀各國秘史,窺探歷史洪流中的沙沙石石。但應試學習根本無法讓他提起興趣,與其專心聽課,春仔寧可在課堂上做別科的功課,或者發發白日夢。
「歷史科的事…內容不會變,記熟便可考試,如此簡單。」春仔常會這樣說。
豈料一語成讖,那刻的春仔絕無想過兩年後的自己居然會在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修歷史系。絕無想過大學畢業後,會在自己熟悉的銅鑼灣手執教鞭,成為一名歷史科教師,以「歷史呀,就這樣簡單」的姿態誤人子弟… 不,春風化雨。
春仔更無想過,49年後,他有個年屆30的女兒,同樣天天披星戴月遊走灣仔及銅鑼灣。更無想過這個女兒因為常聽到自己話當年——天天走路回家吃午飯云云;為了討爸爸歡喜,正經八本的架起錄音機,讓爸爸介紹一趟回家之路,然後洋洋灑下6000大字,記錄屬於爸爸的灣仔、銅鑼灣,以及渣甸街的家。
現在是2023年,不知道已登六的春哥讀著這段文字,細嚼女兒筆下的自己,又回憶起自己的前半生,會有何感想。
2023年,對春仔來說,是未來的未來。
1974年,春仔18歲。紅桃綠柳,美好的未來正等著他。
後記
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滔滔地分享一個地方的過去、變遷、現在。為爸爸記錄他的故事時,我打趣問我媽,要不要也為她寫一篇,可是她就說,那麼多年前的事,記不得了。其實我也跟我媽一樣,難以在綿綿的時間線上逐點勾出世界的、香港的、自己的事。所以,我爸這樣強的記憶力,於我而言堪稱超能力。
灣仔及銅鑼灣的歷史,在網上世界數不勝數。平時過目即忘的我,在這趟旅程乘坐爸爸的超人斗篷,跟他一起遊歷他成長時的社區,一切網上可以搜到的知識及歷史突然活現眼前,也深深地留在我腦海中。
這篇散文雖只是記敍了歷史中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塵埃,於我而言卻是極珍貴的時空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