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rban Diary
未來故事 永續香港|Sustainable Future, Hong Kong Ta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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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February 2022
文學中的灣仔──酒吧、中式酒樓與平民墟市

寫灣仔總是情怯。灣仔畢竟是個多元的、歷史堆疊的地區。從1920年代的灣仔往前走,我們或者發現更豐富的灣仔文學地景靜待我們發掘。1930年代,灣仔填海完成,始有今天我們都耳熟能詳的駱克道、軒尼詩道、告士打道。從前海傍東的日式食店風景,成為今天我們回憶中的老灣中式酒家,日頭黑夜兩種面貌的修頓球場,以及六十年代專做水兵生意的駱克道酒吧街。這些地景和飲食風貌,曾經一再出現於不同的文學作家筆下,組成作品裡重要的風景。

灣仔酒吧街

填海計劃或多或少改變了灣仔的社群風景,例如,填海後才有的駱克道,成為了灣仔重要的娛樂場所。這道風景,還需從較早的歷史說來。灣仔自1900年代開始便是英軍海員的休憩場所。灣仔填海工程完成後,新海軍俱樂部(China Fleet Club)在1934年落成,連帶附近的駱克道成為了酒吧林立的「紅燈區」。當時的灣仔因為往來的商船很多,令娛樂生意相當興旺。這裡有許多西式酒吧,也有不少日式酒吧。1這段小道曾經在日佔時期一度成為日人娛樂區。直至現在,我們仍能看見駱克道尚存的酒吧風貌。

然而,「娛樂區」的歷史對於灣仔的居民來說,大抵是頗為困苦的。爾後的文學作品,要麼像小思那樣只能憶起當年盟軍飛機「大炸灣仔」的苦難,要麼像劉以鬯那樣寫出駱克道吧女玉蘭的生存掙扎。也許,只有1960年代乘冷戰之便來到香港一遊的英籍作家李察‧梅臣Richard Mason才能從外國人的眼中,看見一場異國情調的灣仔浪漫戀愛。

《蘇絲黃的世界》裡的灣仔有著兩個面貌,一個是屬於外國人的灣仔,另一個,則是本地居民喜愛的灣仔。小說男主角羅勃剛來到香港,便被本地導遊夫婦警告,千萬不要到灣仔的南國酒店去,因為酒店附近的酒吧區是本地市民敬而遠之的。到羅勃住進灣仔,從酒店裡看著灣仔的華人區所,灣仔卻又更像可供西方人探尋的「小中國」。 2

這片灣仔酒吧風景,不止吸引外國作家,當時成為本地重要文學作者的劉以鬯,亦曾經書寫這些駱克道的日與夜。1964年,劉以鬯在《快報》副刊連載小說《吧女》。在小說內多次提及並批評蘇絲黃的原著,不能不說是對李察‧梅臣小說的逆寫。3在劉以鬯的筆下,灣仔的地景,以及吧女的生活境況變得非常現實。1960年代的灣仔,依賴往來灣仔碼頭的水兵來盈利。這些娛樂場所,缺去美艦,便全然無法維持:

分域道與洛克道有兩家專做水兵生意的商店,因為美艦不到,付不出房租,相繼倒閉。4

劉以鬯筆下的灣仔酒吧街,自然也不是個可供本地人生活的好地方。駱克道的歷史更像是灣仔傷疤的記錄。劉筆下的吧女玉蘭,則是酒吧街風景的可悲的呈現。不過,除了這些看似不太美好的記憶之外,亦因為駱克道的熱鬧,許多食店亦開在舞廳、酒吧之間謀生,例如提供平民餐點麵包的港式冰室,也有在巴喇沙舞廳樓下的滬菜館大上海飯店。

中式酒樓的街坊日常

儘管吧女玉蘭飽歷冷戰下香港的殘酷,灣仔仍然有些生活日常予她溫暖。與這些往來於碼頭的水兵不同,玉蘭畢竟是活在香港的。生活有困苦的時刻,玉蘭把孩子們帶到龍門大酒樓裡大吃一餐:「三個孩子吃到美味的點心後,將剛才的事一下子就忘掉了。」5灣仔三間老字號中式酒樓──英京大酒樓、龍門大酒樓、新亞怪魚酒家──總為街坊津津樂道。

吧女玉蘭大概想不到,龍鳳酒樓屹立至2009年才告結業。而曾經為她三個孩子帶來一道甜味的點心,亦成為了周漢輝(波希米亞)重要的兒時回憶:

我一家光顧了十多年的龍鳳酒樓仍舊是鬧哄哄的老樣子,不曾因誰的離去與歸來而變異。聽說過去兩年內,酒樓已數度易手,但終究還是重回原先的老闆手上,而這也只是兩星期前的事。從中撕開父親放下的叉燒包,我想起五歲那年迷路一整天後被警察尋回,父母便帶了龍鳳酒樓的叉燒包到警署接回我。[……]言語不通,令彼此更專汪於咀嚼飯中真味。我記得那時念著的正如就是龍鳳酒樓的叉燒包。6

除了龍門大酒樓(即後來的龍鳳酒樓)的美食,位於菲林明道十四號的新亞怪魚酒家同樣令文學作者有著深刻的印象。小思和蓬草,都曾經考究過這家酒家的怪魚壁畫。蓬草是在憶記父親的藥店時,想起位於藥店對面的怪魚酒家來:

畫上永遠有一條美人魚,她不管頭上和身旁的魚有多古怪,多可怕的形狀,她永遠擺出優美的姿態,媚眼瞅著向她遊過來的戴著氧氣瓶的潛水人。7

食店對於生長於灣仔的街坊而言,有著遠超出以食物果腹的意義。小思老師口中的「老灣仔」,也以這堵牆來確認街坊身份。這堵牆成為街坊熱話之餘,也有宣傳的果效。後來,這牆甚至成為記認歲晚的標誌:

魚池中海鮮供客人點買,一點不怪。這堵牆,每到歲暮,就會有畫工更新。全牆塗白後,畫工就逐天一筆筆繪上新圖,這正是街坊小孩的娛樂高潮,我們猜今年潛水銅人的位置,美人魚的手放在哪兒?全圖完工,就是歲晚收爐了。8

修頓球場的平民墟市

除了酒吧與酒樓,文學中的灣仔的飲食風景,也包括了修頓球場的平民墟市。1948年黃谷柳寫成流行一時的《蝦球傳》。小說裡的主角小蝦球自小於灣仔長大,以細小卻烏黑明亮的雙眼見證過灣仔的龍蛇混雜。以平民視角出發的小蝦球,因為貧窮,曾經歷過當街童的時候。修頓球場給予這樣的他一席之地:

這裡是一個奇異的世界:在這裡活躍的人是兒童、少年、壯丁、少女、少婦……難得看見一個老人。在這裡,飢餓的魔鬼跟隨著每一個人,追逐著人堆中的失敗者。人人都用焦慮的眼睛互相期望著,窺伺著。[……]蝦球在這裡一帶繞了十幾轉,然後走出告士打道海邊去,他在轉角處碰見盛裝的六姑站在騎樓邊,六姑一手拉住他,教他一句灣仔通英語……9

蝦球眼中的修頓球場是個奇異世界。事實上,在居民心中,「灣仔球場」的確是個日間舉辦社區活動,晚上變身平民夜總會,活生生的另類社區中心。灣仔球場在戰後以當時布政司修頓的名字命名,成為了灣仔現在的地標。 10

小販夜市現在已不復再,然而,這些耳熟能詳的小販,以及賣乾貨「口立濕」的小攤,卻是灣仔街坊人情味的見證。黃雨便如此記錄虛市的小販:

聚集在這裡的是熱食攤
賣螺的、賣蜆的
賣牛腩狗肉的
賣不知什麼動物臟腑
賣從酒樓倒來的殘羹
[……]
送到那孩子的面前
那孩子是吃得這樣津津有味呀11

不知道多少孩子往來穿梭於小販之間,享用這些便宜的小食?除了熟食小販,修頓球場亦有熱鬧的表演可看。年少的小思也知道「趁墟」的快樂。小思在兒時經常與父親一同逛街,父親拖著年少的她穿街過巷,看看熱鬧。小思曾經寫到修頓球場的墟市風景:

當修頓球場還未鋪上水泥地,四邊還沒圍上欄柵,一切顯得很沒建設、沒秩序。但,我可以清楚記得哪個角落,擺的是甚麼攤子。大帳篷在東北角架起來的是夜市心臟節目:「咚咚喳」。

「咚咚喳」是種類似特技表演的墟市奇觀,奇觀的四周圍著小食攤:

中央地區多散擺著賣武、賣藥、賣涼果的小檔,彼此之間,沒有劃定界線,外邊圍著一圈人就是界線。[……]雖然賣涼果的沒大看頭,但看完後父親定會買一角錢有十二粒的話梅或甘草欖。 12

平民的快樂非常簡單,買一角錢的話梅或甘草欖,看看表演,也就消磨了半晝時光。現在的灣仔仍然是人來人往。新開的高級食店,精品咖啡店不少。然而,也如這群文學作者看過的灣仔一樣,細心逛一逛,還是會發現街道間藏著的平民日常。

[1] 夏歷:《香港東區街道故事》(香港:三聯書店,1997年),頁65。
[2] Richard Mason,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11, p.22-23.
[3] 李薇婷:〈從蘇絲黃到玉蘭:論劉以鬯《吧女》中的女性與香港形象〉,《香港文學展顏第二十一輯》,頁131。
[4] 《吧女》,頁93。
[5] 劉以鬯:《吧女》,頁66。
[6] 波希米亞:〈不遇〉,《作家月刊》,2006年7月(第49期),頁89。
[7] 蓬草:〈半間中藥店〉,《香港文學》2011年9月總第321期,頁26。
[8] 小思:〈新亞怪魚酒家〉,《明報》,〈時代‧一瞥心思〉,2006年8月24日。
[9] 黃谷柳:《蝦球傳》(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8年),頁12。
[10] 伊蒙:〈經過兩番改建之修頓球場〉,《新晚報》(1994年12月7日),第22版。
[11] 黃雨:〈蕭頓球場的黃昏〉,《文匯報‧文藝周刊》第5期,1958年10月7日。
[12] 小思:〈灣仔之一〉,《星島日報》,〈七好文集〉,1977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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