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潘志雄
緣起
我在新蒲崗生活了唔短嘅時間,兩年前做過一個細嘅相展。當時一位曾經係新蒲崗街坊嘅觀眾喺睇完後message我「感謝你對新蒲崗這個一直不起眼的籮底橙生了興趣有了喜愛」 。
如果只係一個過客,新蒲崗確實係好唔起眼的工廠區。但當你喺新蒲崗放慢腳步生活,會睇到很多有趣的人與風景。因此,要去構思功課時,我都離不開呢個記憶同情感滿滿嘅社區。今次最大嘅挑戰是嘗試用一個極不擅長嘅媒介去創作。
2001年,在鑽石山大磡村,即現在啟鑽苑及啟翔苑位置,入世未深的我,機緣下帶著攝錄機走到當時的拆村現場,輾轉認識到一些受影響街坊,其中一個就是妳,而我們都稱呼妳做阿Paul(阿婆)。
拆村後,妳被安置到慈雲山,之後我們好像就沒有見面了。直到十一年後,我才在新蒲崗再次遇見妳。
「阿Paul,記得我嘛?」
妳還是以帶點鄉音的廣東話說:「梗記得你啦,老hair(飛)呀嘛!」
當年,我跟朋友在新蒲崗租了一個地方做band房,跟妳偶爾在四美街相遇。雖然搬到了慈雲山,但妳的生活圈仍然在新蒲崗,每天都在新蒲崗一帶執拾紙皮或廢鐡去回收,好賺點生活費。妳的工作是粗重的,從雙手的痕跡可見一斑。手上那粗糙的紋,就像日記般記載著每天的點滴。
我每次見妳,妳都總是面帶輕鬆笑容。妳黑髮與白髮平均,頭髮剛蓋過耳朵,總是帶着髮箍,讓人清楚見到妳精神的樣子。妳個子不高,笑起來眼睛眯起,顯得更細,感覺親切,跟當年拆村時留到最後、爭取原區安置的那份剛強成強烈對比。
有時見妳在四美街與彩虹道交界位,即永顯工業大廈的KK麵包店(已結業)跟店員閒談,她們送一大袋賣不去的麵包給妳作午膳。
有次妳細細聲問:「老飛,要唔要啲麵包?攞啲去食啦!」
我知道,妳怕店員得悉妳轉贈麵包予我。
「多謝呀,妳留番自己食啦。」我靜靜地說。
一、二、三、四……
回到新蒲崗還未「新」之時,在日佔前這裡是原居民村落「蒲崗」,之後日軍強行收地擴展機場。五〇年代,香港政府決定再擴建啟德機場。而太子道與彩虹道之間的區域就發展為工業用途。1959年7月1日,對這個社區有特別意義,這天就是命名這區域為「新蒲崗」之日。
五、六、七、八……
1959年後新蒲崗開始發展,但直至1962年(有寫1961年)才正式把新蒲崗爵祿街以北的八街改名為「大有、雙喜、三祝、四美、五芳、六合、七寶、八達」,取代從前的數字街名。多年來有個都市傳說,估計新蒲崗八街的命名是因為政府發展新蒲崗為工業區,希望吸引發展商來投資,於是以吉祥字結尾。
鄰近新蒲崗的大磡村清拆已經是廿多年前的事,清拆後的原址也荒廢了十多年,如果這十多年妳還住在大磡村,妳的生活又會如何?或許不用每天步行來回慈雲山和新蒲崗?沒有記錯的話,阿Paul妳已經七十多歲了吧。
回想那些年,我在五芳街宏發夾band,[1]偶然在四美街、五芳街或大有街一帶遇到妳。由大有街左轉入五芳街路口,如果陽光正好,會發現馬路地面出現一些光斑,光斑讓真實世界顯得虛幻。我好奇這些光斑的折射來源,翻看資料,它們正正來自五芳街與大有街交界的勤達中心玻璃外牆折射。[2]有次我走到某工廠大廈的頂樓,從廿多樓高空望向馬路交界,大約在中午前時段的人群中,我好像見到推著放滿紙皮的手推車的妳,在那些像流水的光斑與人群之間經過。
是我想多了吧,這天是2023年的初夏。
2016年,我有多個月沒有在新蒲崗遇上妳。2017年,我感到有點奇怪,嘗試打電話找妳女兒問問情況。
她說,阿Paul「上年已經離開咗(人世)」了。
那一刻不知怎樣反應。當我收線後,剛好走到景福街與景泰街交界。我面前就是(前)文理書院,[3]面向學校側面的大白牆。近黃昏的時間,陽光穿過我身旁的譽・港灣外圍的大樹,[4]一棵是秋楓,另一棵是石栗,兩樹的影投在初春的白牆上。晃動的樹影像動畫。
2019年7月13日,文理書院舊校舍已交回香港教育局,學校裡再沒有學生。街上的人聲與車聲繼續喧鬧,呼吸聲也響遍整個城市,這一年的香港……
香港工業起飛於六〇年代,那時新蒲崗工廠興盛,人口眾多。身處這個時代,很難想像當年在新蒲崗,這麼小的社區,能有一個啟德遊樂場(主題公園),[5]還有一座麗宮戲院。[6]就在麗宮戲院旁邊的是新蒲崗政府合署及裁判司署建築群,這個建築群建於1971年,直到2001年停止運作。政府合署及裁判司署建築群同一位置,譽.港灣就在40年後落成。
2010年2月19日,一個建築面積691呎的高層單位呎價$6,502,同一單位在2022年9月7日的成交呎價為$19,887。我記得當年在新蒲崗工廠大廈一百多呎Band房的月租約$2600。這個年頭同樣差不多大細的單位月租約$4000。2022年初,廢紙回收價格約每公斤9毫。究竟要回收多少公斤紙皮,才足夠買到譽.港灣的一呎階磚?
有次妳打電話給我,想送我一些生果。我問及生果的來源,發現是妳做臨時清潔工,從鑽石山墳場拿回來的。我好奇地問:「即係人地拜山留低的生果?」百無禁忌的我也接納了妳的心意,數量實在太多只好再次分享給大廈的保安叔叔。
那天妳跟我講,有日把紙皮車去回收時,跟老闆因回收價錢爭執,過程中老闆把妳的腳弄傷了。另一次,妳推著一車紙皮過馬路,的士司機意外撞向妳,手推車的扶手位直撞妳的胸口。聽罷我嚇一跳,這樣捱撞,妳也只是受傷而無死,妳的生命力多麼驚人。事後雖然獲得保險賠償,但當社福部門得悉,即停止向妳發放長者綜援。後來,妳約我一同去相關部門理賠,我很少見妳這樣不愉快。
阿Paul,妳走了已經一段時間,新蒲崗變化不少,那些新落成商廈所折射的光斑也愈來愈常見。我看著這些光影流變,頗感虛幻。要說這七年的香港,或許同樣虛幻及無以名狀。在2019年初我開始一個街拍攝影計劃,作品除了紀錄新蒲崗這個社區的地景外,影像中更多的是在社區中生活的人。記得有次在街上相遇,當時想影張相記錄妳的生活日常,我問「同妳影一張相可以嗎?」妳帶有鄉音秒回「污糟邋遢唔好影啦!」
有人就有光,有光就有人,妳怎會污糟呢?我還看見妳是發光的。
[1] 宏發工廠大廈於1965年落成。
[2] 勤達中心於2007年落成。
[3] 文理書院(九龍)校舍落成於1970年。
[4] 譽・港灣落成於2010年。
[5] 啟德遊樂場興建於1962年,並於1965年1月31日開幕。
[6] 麗宮戲院可容納3000人,於1966年8月25日開幕。
後記
當決定咗用一個唔擅長的媒介去創作時,其實係好刺激嘅,就好似身手麻麻哋嘅人去玩parkour,在過程中需要專注去完成文字創作,反覆修改。
另一個深刻嘅位係,好似重新整理自己的過去、對這社區嘅認識、對(故事中的)人的關係,好讓我能更深入地觀察。
記得有次搵歷史資料時,搵到啲新蒲崗舊相,對照今天嘅同一環境,發現有啲舖頭仲喺度,又發現當時新蒲崗唔知點解會有咁多公寓?好想再了解呢個地方,嗰一刻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開心過中六合彩,好似撞邪咁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