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張凱琳
12月底霜凍來襲,連綿寒冷的冬天中,我長期窩在被裡,慵懶得連生活的動力都失去。我吼的一聲發洩悶氣,舒坦了一點但仍有鼓脹的感覺。待到時間差不多,心神恍惚地開門見到阿龍和他的朋友,精神不得不抖擻起來。比起陰涼的屋內空氣,屋外陽光猛烈,空氣滲著草香,吹著徐徐涼風,是行山的好日子。加上我一個室友阿寶,由昌哥帶路,一行五人就起行。
沿我們農田旁的小路走,在一棵桂花樹對面轉入竹林,滿地黃葉,轉幾個彎就見侯氏家族先人的祖墳。1983年政府推出「山邊殯葬政策」,這裡被政府劃作了原居民土葬區[1]。佔地最廣的是侯氏廿六世祖的墳頭,他生前曾任深圳南投的六品官,名聲顯赫。昌哥指了指高遠處有棵禿樹,說那裡有路,還意味深長地笑說有些特別的東西等著我們發掘。他更借了一支由高爾夫球桿改裝而成的手杖給我們,像極了故事裡的智慧老人給後來探險者點路。
我們從墳頭旁邊的石屎梯階轉上山,繼而是灌林泥地,身旁盡是依山坡長成的茂密芒萁叢。2018年一場山火由雞公嶺延綿過來,此地燒成燶黑山頭。而芒萁是火災後能夠急速復原的植物,根莖匍匐橫走於土壤表層,尤好生長在開闊乾燥、土壤層較薄且陽光充足的地方。它們霸道得很,密密麻麻地覆蓋土地,不容其他植物生長。只有零星的海金沙能夾雜其中,它葉片不規則地分裂,有些生得很長,有些在側旁深裂,像是不知自己應有的形態而猶豫不決。
愈走愈看不見地下的路,找不到下一步的施力點,我的大腿也開始不夠力氣應付突如其來的運動。唯靠手杖借力和探路,生怕踏空摔倒。燒過的木枝仍在,枯掉的蕨葉灰和孢子吸進鼻腔,嗆得我直咳不止。我們找了個略為平坦的地稍作休息。阿龍他們找到了一個「壽基」石碑,並刻有昌哥的名字。此時昌哥恰好致電阿龍:「見到你們啦⋯⋯叫Helen加油啦~」我尷尬地笑了笑。
小休後再起行。我發現雙腿肌肉漸漸地適應了上山的節奏,踏著草就不怕滑倒。將重心前傾,幾乎依靠著山——當我的手腳向山施力,山也以同樣的力,推我攀上更高。就這樣,一步一步的爬升。身旁開始出現長針葉的崗松。阿龍告訴我們若感頭暈可摘一些來搓碎,散出白花油的香氣可以醒神。崗松不像芒萁般粗糙,一叢一叢地零散生長。它高不及腰,枝葉幼細,枝條上每節(node)是曾經長葉的地方,葉腋處間中有幾粒萎謝的花。雖叫崗松,但本屬桃金娘科,會開花,與真正的松樹沒有親緣關係。之所以叫「松」,緣於葉片狹幼而短如松針葉,尖尖的而無明顯葉側脈。
牛山不是沒有松樹。昌哥曾說起年少時上山玩的情景,「以前上去會摘很多野果吃,崗棯、油甘子。當時所有都是松樹,雜草不多。」八十年代一場由天牛傳播的松材線蟲病害大爆發,遍及廣東省、台灣,香港自不能獨善其身。香港原生植物馬尾松等松樹一染病,最快40天就枯死。「是完全連根、連種都無留低。」他話裡帶著一絲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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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現存大多是次生林,由人工種植的林木。始於1870年初,新界大規模種植原生物種馬尾松。生態學上,生境會隨時間演替,由簡單到複雜,一個生物群落取代上一個群落。死去的植物和落葉在泥土被細菌和真菌分解為有機質,雨水的沖刷溶進泥土,使其更肥沃,能支撐更高大的植物進駐。由草本植物和蕨類,到矮灌木,到高大喬木樹種,加上一些耐陰的植物在樹下生長。有大致的變化方向,亦會逐步變得更穩定的生境系統。葉子、花朵、果實等多樣化的食物,以及不同種類的棲息地,吸引四方八面的動物覓食定居。最終,達至穩定成熟而具豐富物種的極盛群落(Climax community)。
然而,事情並非必定一帆風順,各種突如其來的因素可以一下子拉回更原初的狀態。日治時期因柴木和防衛需求而大範圍清林,直到七十年代麥理浩港督時期再推行植樹。惟於八十年代線蟲之害,加上近年頻頻山火,直到今天,仍不見松樹的影蹤。眼前剩下一片芒萁的景象,固然是生境逆向退步的痕跡,但亦不能忘了,自然演替此時此刻仍在進行。牛山自身一直都在努力著,每一次、不厭倦的,重新再來。
我忽然想起,香港是否都走在同樣顛簸的命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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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牛山山頂。這裡不是尖頂,平平的脊有一大片崗松,遠看啞色幼葉密麻柔和,如牛毛。也見一些高至膝蓋的崗棯,同屬桃金娘科。卵形葉片有兩條明顯離開基部延展的側脈。俗語有云「九月九,棯子甜過酒」,正是指崗棯果實。無根籐弱弱地繞纏附生在崗棯株上,偶見節上掛著三顆枯黃、黃豆般大的果實。
咸蛋黃似的夕陽從西邊隱沒在遠處山後。牛山是座小山,本名偷牛山 (Target Valley)[2][3][4],連接著附近新界北部主要山巒。最近的是依靠著東面粉嶺的箕勒仔和蝴蝶山(牛與蝴蝶總是一齊出現呢),連接南面是北大刀屻及近西的大刀屻,山背後就會見大埔林村河。遠點的西南面隔著打石湖村,則是林村郊野公園和雞公嶺,再向西有牛潭山,牛潭尾村有產米的水稻田。
我走到牛肩上俯望,牛的形態愈加清晰呈現。一頭是順勢微垂的牛頭,側看著丙岡圍村。牛腹下有小河流過,滋潤著旁邊一片片農田。我再次憶起與昌哥的對話:「八十年代的生活好好玩!當時槍械還未嚴格管制,我們用鉛彈氣槍,由牛山山腳到雞嶺再沿著河打,一晚的收穫起碼超過50隻野雀,斑雀、白鶴(應是白鷺)、水雞,最叻是打果子狸。」昌哥再次流露出得意的神情。但現在無得行了,地貌變了,那條小河都給渠務處整頓成了大河。
儘管這座山的面貌和角色一直改變,由松林變成如今一片蕨類;曾是小孩歡愉玩樂的後山,現時是村民生後長眠之地。但此山似乎有某些更加堅固的、更為本質的事物,世世代代的與丙岡村一同共存,互相守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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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原路折返下山,我謹慎地以手杖判定石子鬆實,才踏腳下行。阿寶問:「需要協助嗎?」阿龍的朋友替我回答:「她可以自己來的,給點時間。」看似普通的一句話,卻忽爾讓我悟到——一直令我繃緊的是我對自己的不信任,性急又膽怯,捉不住生活的節奏,唯有停在原地歎息。踏在牛山身上,我默默地想起吳煦斌《牛》一書中寫道:
「我們要殘破襤褸的,被一切經意或不經意的事物所傷,我們撫觸我們的痛楚,小心穿行在事物間。牠們在激越和沸騰間飛躍,負戴所有貫穿的年代,安然環視所有活過或未活過的事物而投身無限。我們有大的恐懼。我們手揣臉孔,只在掌間感覺自在。牠們身負箭矢而奔躍在時間上。我們活過,告別著,懊悔過去而害怕那尚未呈現的。我們的臉孔轉向輕易的事物,當生命俯身觸動,我們又猶豫地退卻了。」
我們與自然的力量無從相比,然而,哪怕是學會多一點的氣量,安然面對自己的處境,不洩氣,容許自己按步前行。想到這裡,心情已放鬆不少。
天色瞬間昏沉下去,眼晴的感光細胞在光線不足的環境下難以分辨色彩,事物幾乎混為灰藍一色。我放開讓身體適應如此變化,行走也不覺徬徨辛苦。
到了山腳,昌哥接我們回家,還贈我們行夜山的秘訣:「黑泥白石光水氹、鐵腳馬眼神仙肚」。我們從小路轉出,再次聞到桂花幽香。東面低空的上弦月在厚厚大氣層拆射下,映出泛黃月光,淡淡地灑在歸途路上。
[1] https://www.had.gov.hk/file_manager/docs/burial/LIC-NH-PBG068.pdf
[3] http://the-sun.on.cc/cnt/news/20120205/00407_024.html
地政總署副署長黃仲衡接受訪問時稱,今年(2012年)《香港街》新加了十一個地方名,並有兩個地方改了名,其中之一是粉嶺「偷牛山」改稱「牛山」。他坦言:「地名反映當地風俗、文化和傳統,最好不要改,但當地人覺得不好聽,向我們反映,只要我們認為改名問題不大,也會順從民意。」
[4] 其實是當年政府人員誤譯了圍頭話。它的本音是「投牛山」,指「綁住隻牛在山」,但後來弄錯音調,譯成了「偷」。而村中紀錄一直是寫「牛山」,所以2012年時他們並非為了「意頭」而更名,而是為牛山正名。